迢安

我自人间漫浪,平生事、南北西东

【黑心跳/虹跳】烛木暗契

*虹仗99集,四剑被释放前的一个if,有填充剧情和魔改

*黑心跳、虹跳,虹跳双箭头,ooc预警,雷请快进或及时退出

*想给掉线许久的跳补一场戏,白煞抓住了最后的机会和跳聊了几句,前魔教护法和现鼠族护法促膝而谈,借着留白补充了一些东西,给关于跳仗剑的有关剧情复一个盘。

*如果感兴趣,可以搭配bgm我用什么把你留住食用






01.

适逢鼠族圣女成婚,鼠后下大赦令,昭告天下,端的是像是副大派作风。底下人都心知肚明,无非是借这个由头把七剑里的四位放出去,好挽回些部族的名声。看似是做给旁人瞧,而族群背后还藏着什么关窍和弯绕,现在的情状,除了做局的几位,剩下的人也都在各顾各地推敲,一切似乎尚未可知。

监牢里空空荡荡,临廊的火把几乎全灭,单自己这一间点了灯烛,竟算最热闹的一处。身上的链锁已经除尽,守卫全都被遣散指给灵儿婚礼那帮衬去了,走之前索性连监门也不掩,意思很明确,让他自便。

可如今还是走不掉啊。

跳跳一笑,叹了口气。青光剑安静地横放在他盘膝间,他动不得真气和它共鸣,便只能拿起来在手上慢慢摩挲。

鼠族动向骤变,虹猫灵儿即将大婚,四剑突然被释……完全意料之外的走向有些让他缓不过神,尚盘算着这事,监牢的门此时有了响动。


那右护法很自然地叩了门进来,手里擎着些东西,样子有些滑稽,灯火受风抖抖一颤,见状不忘回身掩门,才上前两步面对着他坐下,

牢里什么物件都少,像样的坐具也没有,白煞倒不在意,跟着他拉过草垫席地而坐,将烛台略略推开,腾出桌案的空,右手拎了茶碗和茶壶上来。

他不自觉地倾身去看那鼠族护法掀盖,白气和暖卷了一室阴潮。

“渠江薄片,白护法如今也入乡随俗了?” 他接过微微发烫的茶盏。

“入乡随俗说不上,不会你们中原那些茶道,烧水煮的。巫医说这种茶叶饮用祛寒,剑主身上还有寒铁和药毒的旧伤,还是善自保养为好。”

白煞嘴上说着,手里的动作也没停,自顾自地斟着茶,还未等搁下壶,同样执在手里的茶先饮净了,似喝烧酒般紧赶着给他亮亮杯底,示意茶水无碍,净了底抬手给自己又倒上一盏,大有继续留下聊些什么的架势。

“剑主好像早知道我要来。”白煞用余光瞟着眼前捧着茶有些出神的青光剑主。

“是啊,当然得等白护法,这限制行动的大穴都给我解了,外人看应该是无碍了。”他活动了一下身子,“可你留得这一手太靠近心脉,怕将来出什么错漏,自己不敢胡来。你用这个把我留下,还少不得倒逼我诌几个合适的理由把我那几个兄弟先哄走。”

他低头盯着自己的左胸一笑:“到底是独门点穴法,我开始都没发觉,要是提早走了那才是坏了事,之前吃过魔教少主的亏,有的没的我都不敢动内力。”

“那……要问什么,白护法请吧。”

“剑主可真是一反常态,归心似箭啊。”白煞干咳一声。

“几个月了,不差这几刻,请便吧。“他摊手笑笑,向桌上的烛灯努努嘴,“有点,围炉夜话的意思了。”

“我记得平常剑主不大爱在桌案上掌灯。”白煞循着他的目光也看向那灯烛。

“白护法连这个都遣人留意么?”他低头切切茶沫。


这是他在魔教自小养成的习惯,向来都是在床头备灯,眼下牢狱里缺衣少食,烛油都是按例给,少得可怜,他也都留神攒下,只为每晚都能点在草席旁那一会儿。

应该不是怕黑吧,他这么安慰自己,先前多少次老魔头黑灯瞎火的洞窟都走过,哪就那样矫情……




02.

神教教主血魔疯癫丸发作的时候洞内是不许燃灯的,那摄人的魔头自然也从不会把自己的那样一面让人看得清楚,墙上绿色的磷火都被熄灭。若是疯病犯得急了,狂刀怒剑都不会把他拦下,门口的卫兵见他来也像见了救星,顾不得什么尊卑礼仪,交头接耳喊些什么护法来了的话,把他连人带药推搡进洞,如蒙大赦般四散而走。

青衣金衫簌簌作响,白盏温润,可盛的却满是腥气,自己手里捧着的是滚烫的热血,低着头顺着眼向他走去。高位上坐着的那人常疯魔,狂病最上头时连鲜血都挑剔,反倒是在急着进补的关头,竟能把入口的血药尝出质的区别。五六盏一连呈上,又被一个接一个地砸落在地,他不能停,打落一个便要垂首恭恭敬敬地再递上,迸出的一滩滩红映得周遭发起亮来,像极了烁烁的灯火。

他不能躲他掷来的杯盏,于是红液淌了他满身,他全身都似是披着光,可他自己再也做不到煌煌的血色那般明亮,恍若魂魄也被这些瓷片割碎,里外都暗的彻底亦裂得彻底。那老枭砸落最后一盏,借着势拽着他近前来又陡然把他搡开,他被曳倒在地,然后在混乱的气息下趁机起身后退几步,理了衣领撩袍跪好,头一低再低,按例哑着声音请求弥补。

他日日来送血药,名义上也是他来负责,可取血这事他自己尽量不会沾手,或者说他是怕看到那明晃晃刀柄下,无辜人怨毒的眼睛。

他把这些交给他的手底人,呈给他的时候便已经是规规矩矩黏好血纸的几盏白瓷。他便垂了眼拿手指挟住这些瓷瓶,滚烫的热液像是透过白瓷燎他的手,他痛得不敢耽搁,提了真气便赴黑虎崖。他轻功卓绝,身形鬼魅宛如轻烟,一日千里,血且尚温,仿佛那些腌臜事也像温热的云烟一般,真的能说散就散。

他少一次亲自下手割他们一刀,就能少负些罪孽,他捧着外表洁净的白瓷,试图说服自己这样想。

是么?

他心里有数,疯成这一步惯常的血药已经满足不了他了,便只能割取颈侧的动脉血,这法子是几要牺牲活人的一条性命。

他那时喏喏地告饶说,卑职再去换,再去换,紧接着扭头欲走。

他清楚,如此这般他又要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条无辜的性命用来填这无底的欲壑。


——可那些事,做都做了,你怕什么?


他的声音仿若带毒的蛛网,将他兜头罩在原地,那音调缓缓一滞,紧接着哑若病虎哭号,他说,护法,你来。

他怕他拦他走,又怕他不拦他走。

他机械地扭头,那时他由不得自己,那失了控的内力化了实型攫住他的腰,把他从跪着的冷砖地上远远地拖将过来。他被压着颈项按倒在王座上,他克制着拿手指去拦阻的本能,惶恐地从座上撤下双膝,又被蜷缩着硬生生拉上去半副身子。

那时鲜血映的光都是瞧不见的,他曲一条腿半跪在王座上,凝玉般的脖颈锢在那人失了控的獠牙底,血和扣紧的手指在其上描出红痕,像卞和哭成一整块和氏璧。他不敢自发同他有旁的接触,便只能瘫在那任由他撕扯,金冠、青袍、玉佩……此刻仅仅是掀动眼皮都是钻心的痛,他听着吸吮的声音,红色在外流,他却觉得还有什么东西也被一并抽走,连自己的内里都不能被血照得明亮,何其悲凉。窒息和失血的昏蒙一层层嵌进他的双眼,这般荒唐的此时此刻,入目和阖眸都是流溢的黑色。

两个黑影在黑夜里渡着鲜血,满心满眼都是昏天地暗。

他要淌下两行泪了,可他不能,于是他勾了舌将它们截住,整个人凝在那里不再颤抖,仿若美玉真化了人形。

“护法啊,你可知孤王为何唤你来……”

他的眼瞳涣散,失神中不敢说一句已经明了,不,他甚至不知道他问的到底是什么,是问他为何留下他如此还是问他为何指他负责送来血药,而不是他最信任的狂刀怒剑哪怕是代为转交……混沌的大脑不想回答也不愿回答,彼时彼刻的他只是逼着自己脑子里单那一个念头,便是“现在好痛”。

他狂乱时连瓷上黏的血纸标记也会扯下来嚼碎。回过神来他被掀下王座,然后衣领便被提起拾掇着他跪稳,金冠被他扬手扣回。他的发丝散乱,掐了一缕出来被他握在手里攥着,要一了他方才上了宝座而僭越的账。

“护法……你原是孤王的护法。”

比起那些吸一条便没有一条的无辜的命,他不会让他死,他也攀扯住了这一点,换药算个幌子,他根本不敢走得太急。

他以血魔疯癫为代价,却也得了些枯骨生花的本事,耗几分内力就能把失血濒死的他弄醒,吐出几口浊血,他睁开双眼,第一句话照例都是求饶。

是你让我醒,还是我让你醒?

他搞不懂,也死不掉。

每一次他如此,他们都会这般,水鹭的长颈攀上病虎,在血里一起溺亡。





03.

瓷瓶皆碎在大殿里,他跌跌撞撞一片片捡起来捧出殿外,碎片扎破他双手,淋漓滴落在他腕间,远远望去竟像是捧着一朵血莲,他出来看见红日刺目,耀光一色化入天际,像是要把他的身体从里到外都照亮。

但他知道那无法做到。

他觉得自己像朵痴痴的望日莲,这是他用在自己身上最崇高的比喻。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怕黑,但他已经惯了。


——可那些事,做都做了,你还怕什么?


左手去扣榻头灯盏,用内息便可燃起烛油,即刻便能照明,再者烛油立时化作胶液,滚烫非凡,加之明火,危机下可直接充作暗器掷出。喜欢榻前点灯,这兴许也是原因。

那时他从梦魇惊醒,他循着本能用手去捞床边的灯,出他所料摸到的竟是硬物。

在魔教若如此这般,做了噩梦免不了在内室搞出些响动,外面的护卫必得敲门问询,他既是醒来也是撑着意识要有大半刻,除了应上一声赶他们走外不能发一言,旁人都以为他是被魇住了,听了门没有异样也便离去,他至少要挨过去外人看来“感觉没有异样”的这段时间,才敢痛哭和呓语什么。

他小时候背书爱自言自语,父亲有时嗔怪他自个的秘密全教人听去,他不服气地顶嘴说总不会丢了性命爹爹便不必为我操闲心。本以为改掉这个要费上一些功夫,却没想到真的这么快。

屋内一片黑暗,他慌得很,下意识攥紧了手上的硬物,凭着目力,他看清也摸清了是虹猫的佩剑,他不知怎么舒了一口气,偏过头靠在床榻上短促地吸着气。

烛油烧尽了,你忘了?虹猫揉着眼睛靠过来坐在他眼跟前,怕出什么事尽量甩了眸中惺忪看他,一双眼睛褐而又亮,

他盯着虹猫眉眼,目光有些飘忽,突然抻着嗓子喊出了一句无碍你走吧,话毕把被子掀上一半,作势便要扭头再睡去。

音量不小,虹猫被他没来由的逐客令喊得愣了一愣,下意识地去抱他尚露在外面的肩膀,几下动作下来,他没反应,却也没拦他什么。

“睡就睡,好歹把剑还我。”他像哄孩子般蹭他更近。

他眼神懵懵地望向他,仍不吭声,却拉了被子稍稍露出怀里紧握着的长虹剑。

虹猫趁机把整个人揽到怀里。

“我不是他们,我不听你门缝,你别赶我走。”

“库房像是闹了鼠害,不然我算着应该是还有不少,我明天下趟山。”

他望着他,眼里忽而转上些似委屈似悲凉的情绪。

“虹猫。”

 他应声。

“你的剑。”

“醒神了?现在想起来还我了?”他揶揄他一句。

“你的剑鞘……颜色这样暗,木头却是好木头,乍一看不衬这剑柄和剑身,大概是因为长虹剑光芒太盛,木质差,只会被剑光反噬,做不得,做不得……”

他埋在他胸口嘟囔,虹猫琢磨就算是梦魇刚过这情绪怎么也不太对味,反应过来怀里的人就要挣开他。他一时力竟没胜过,于是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含着水汽的眸子,像沉沉雾霭里流泪的桃花。

“木质差,起码还是块木头,可是一块朽木,连木质差,都算不上。”

里外都朽坏,那朽木染过鲜血,又做过血器,腐烂得便尤其快,外看便是一片糟黑,内里更是暗伤燎坑无数,内外一片死寂,光都不愿进入,何况那雨后的长虹,怎愿来映出一遭呢?

朽木无光,怎配见虹。

“你,你又想到哪去了?你什么意思?”

“你以为呢。”

“你不是。”虹猫像是恼了。




04.

他好像是被他点了睡穴,之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后面的事他也怎么都想不起来了,但当时的头痛记得清楚,和现在一模一样。短短片刻他的脑海已经是千回百转,他几是忘了自己还在与白煞聊这些不明意味的天,他方才问了些什么问题自己又答了什么如今都有些混沌起来,他必须承认自己一般不会用遮掩性的行为来藏匿情绪,急中生智在他看来都是下下策。对他来说,留一条退路的习惯已经从卧底生涯的每一仗延展到人生的每一步,即使是魔教除尽,这种思维仍保留了下来。这也带来了另一重问题,他的谨慎令自己每一次异常的动作和激烈的情绪波动,都是那么的惹人察觉,这种反差于是变成了危险,仿佛处变不惊和左右逢源才是神教大护法永远的常态,普通人为整理思绪而经常发生的口吃在他这里都变成了不合常理,会惹来昔日里那殿上君王令人惊跳的侧目,所以他学会了把自己的情感更加强硬地倾轧到心脏的最底处。

他也不是不会失态,他的失态……他很少失态。

野猪林里刺杀失败,他嘶吼着用不敢示人的剑将同样不敢示人的真气用出,喘着粗气将运功震得发痛的虎口扣紧藏在身后,再平静地向来报的小兵摆出官架……初见在他看来不明事理的竹林居士面前,他带着威压冲口而出的那句放肆……还有,他孤注一掷,却连累了玉蟾宫主,在暴雨的污泥里执意回去相救,不肯跟神医突围,气的神医点了他穴。他动不了,可意识并未完全丧失。他混沌时趴在神医身上,却听到了神医半心疼半数落着他们这些不要命的,第二剑数落完了,便是他第六剑,紧跟着便自言自语起了虹猫中箭垂危的事情。他的心弦在此刻陡然完全崩裂,紧接着就是一口黑血喷在了逗逗的道袍上,吓得神医赶紧中途便放下他。他蜷缩着滚落在地一边流泪一边不停地呕着血,当时神医只以为自个轻功底子不好,太过颠簸,压到他心脉弄伤了他,不过毒血借此排了些出来,竟把黑心煞掌的余毒暂时压制了。


一来二去,自己却从来没坏过事,是种无奈的骄傲。也不过就是这些罢了。

他的失态,总是关乎他的至亲……挚友,还有挚……



“青光剑主这是怎么了,单这灯烛,勾起伤心事了么?”

白煞探询地望向他,片刻,也像是自嘲般的开了口。

“我和老黑都是孤儿,当初王后带护卫巡游,正好撞见我和老黑在和混混打架,王后眼毒,看我俩有点天赋,又无依无靠,兴许这样也是好拿捏吧。圣女缺玩伴,年龄也合适,指了我们去,又当陪练又当侍童。所有人都盯着我们这两个交了好运气的不速之客,族里那些老人儿,年龄大的小的,整天给我们使绊子,我俩一开始晚上同时闭眼睡觉都是奢望,老黑守上半夜我下半夜,一晚上一盏油灯,根本不敢熄下来。发的月例,除开吃的喝的,大部分都分给灯油钱了。圣女不知道这事,有时候还笑我和老黑怎么没精神,连和她一个女孩儿玩捉人都追不上她。后来还是老黑先受不了了,和我商量要主动出击,争取机会立功,把那些人通通踩倒。圣女也帮着我们在王后跟前吹风,我俩才有机会走到今天,和曾经的你一样,做上护法……”

他说着说着忽得苦笑,声音也徒然地带了些颤,“走到今天……老黑都不在了,罢了,冒犯了,我不清楚这盏灯烛对剑主来说意味着什么。但对我来说,我现在想……”他猛灌了口茶,“在黑夜里滚过的人知道什么叫好,我现在想有回忆那些点蜡烛的岁月的功夫,和圣女多关照些老黑的情绪,是不是他也不会走上和三郎勾结那条绝路,要记住那时候的日子,也要看着眼前的日子,既是有机会和眼前人相处,就别管那么多前尘往事。”

“我倒是很羡慕剑主,起码虹少侠还在,或者在他看来,你还在。”


……


“剑主,别这么看着我。”白煞勾勾唇角,转着手里的杯盏。

“是我记得那个时候,你别见怪……我在你身上下了些东西,用你来交换五岳鼎。你当时夺了五岳鼎往我们营帐里跑。”

“那时,虹少侠的神情有什么呢,惊,急,惶。不过在下看来,是惶更多些,那种除了五岳鼎被夺的焦急外的失态,实在令我很在意,剑主,未能得见罢了……”

他坐在白煞对面,看他似是在说什么,但说了什么,他已经听不清了,于他自己,他只记得些当时大略的片段。




05.

“你说什么?我为你们拿回了五岳鼎??”

被灌了不知什么药后他头疼欲裂,找回神志后他正被往狱里推搡,算过时间差后他立时发现了端倪。

“是啊,你抢了五岳鼎就跑,你们那七剑首追都追不上。”

追都追不上……得到答案的震惊过后,一种奇异的悲凉刹那间窜上他的心头,逼得他忍不住苦笑出声,除却以命相搏但功力不济,对于自己能把握的,他向来都是算无遗策,但他从来没算到过那独步武林的梯云纵如今竟成了要命的祸端。

那天他十指扣紧狱门的木栏,一下一下将前额磕出鲜血,内力被封无物护体,他撞得一阵阵发晕,可犹嫌不足,就像一年前他在连缀的雨夜里双膝跪地,十指嵌入污泥,为祈父母在天显灵,为求神医在地襄助,还为那无力完成的刺杀,磕了撞了不知道多少个响头,多少个额前难愈的血痂。


我对不住你,你还好么?


此时他脑中只剩这一个念头。


幸亏是你,青光剑主。那狱卒合上大牢的栏门,似笑非笑。

因为青光剑主,所以其余六剑不敢妄动……

虹猫不敢妄动。

幸亏是我,如今借着白煞的那些话,他倒咂摸出了这句话另一重的含义。

这般明显么?

听到白煞那些有如试探一样的话时他没有任何动作,神色如常,不闪不避,他潜藏情绪的本事已经炉火纯青,更何况,只需要,在这眼神对视的几秒,把念想排出去而已,对他来说,也许是很简单的事。

“引魂散为我族秘药,确有解法,青光剑主身体该会无虞……”白煞突兀地开口。

“……虹少侠,大可放心。”

白煞轻轻出了一口气,敛了眉,对着虚空一抱拳。

他穴道有一处尚未解封,不敢提真气调息,连带着心神也镇不太住,自己险些因这隔空一句遥遥的答问真的转过头去瞧他是否真在,情绪猛然的扳转让目光紧了片刻。

“还有当时那魔琴傀儡一计,剑主亲身试过,该是知道那药功效……”白煞紧接着道。

“音乐人偶,在外言语、动作、神态皆受控如偶,可在内仍有清明人心。否则药力同招魂引类的药物无异,该直接沿用便是。如今……”他自然地接过话头,咬唇一笑。

“如今,这法子实在是诛心的好手段,白护法好能耐。”

清醒的看着自己受控制,而无可奈何,被迫用着不属于青光流派的剑招对他拔剑相向,对于步步为营,一切都要尽在掌握的自己来说,比服下招魂引,真的人事不知,竟还要痛苦。

白煞有些怔愣的看着眼前心思玲珑机窍,喜怒不形于色的青光剑主脸上流露出那可以称得上是苦涩的神情。

“我就当这是夸奖,”白煞摊了摊手道,“能得七剑里谋略过人的第六剑一句称赞,在下惶恐,却也很自豪。”

他定下神,眯了眼看这个颊上纹有异族图腾的白发男人。此人敬重七剑,坦诚忠勇,但那不代表制敌就该要正面迎击不闪不避,这手段确实狠辣,可也称得上一句令人叹服。

白煞和他其实是有些相似的,不仅仅都为一教一族护法这般身份上的契合,更在于,行事的手段。若他在鼠族卧底成功,这个也可按下不提,单拿他在魔教清剿铺路、驭下立威的手腕,他的,只怕比起白煞的,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轻功卓绝,即使受控于白煞,经年的底子也令他足下步法利落非常,四人一同攻击时身位总是在前,于是人偶壳子下真正的他可以清楚的瞧见白衣少年每一个神态和动作。

他身穿玄色的人偶布衣,金簪斜斜在髻上插着,发丝散乱,外表神色木然淡漠,却平白无故地展露给旁人一种冷静的疯狂感,他倒提长剑步步逼近,起手剑势少了轻灵,多了暗沉,靛蓝的剑刃上流转的也并不是明锐电光。

不,虹猫,这不是我,你一定留心……

白衣少年一怔后挥剑迎上。他能清晰的看到虹猫脸上变幻的神色,没有失望,没有恐惧,没有疑惑,他只是在凝视着自己的眼睛,像是想从里面摘出他认识的青光剑主哪怕是半点他熟悉的东西。

这时候自己本该避过他的双眼,可这具身体除了灵魂以外都不归他控制,白煞的琴声让自己只能直勾勾地迎上他的目光,然后把青光剑硬生生斩向他面门。

他看不了他流泪的眼睛。

若不是白煞功力有限,真集了常时四人单打独斗之力,虹猫万万抵挡不住。可自己连给他一个让他心安的眼神都做不到,更别提给他揩揩眼泪。

白煞驱使他们的外功同其至阳内力一样刚猛霸道,自己阴阳合一的功法属性与之不契合,招法大开大阖牵引真气一遍遍冲击着周身经脉,当时身陷囹圄已是许久,穴道开解,与体不合的功法骤然加之,他只觉气血翻涌难以为继。

他身上带伤,也是四人中最早起了药力副作用的。若是身体属于自己,自己熟悉如何调息对自己有用,本也无碍,便落不到这般失控的狼狈。

“这功法伤你经脉……”

白衣少年咽下喉间血腥,喃喃道,“这不行……”话毕伸手想强行点他穴道。

被药物驱使,已不知疼痛,只是被迫机械地挥出一剑又一剑,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自己其实没关系的。

你别过来,你躲啊——

他想大喊,可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几人的功力对峙被这强行的伸手一探打破,五人被尽数弹开。他重重地翻滚下瀑布,此时他能看见虹猫在半空中硬生生折了方向,向他们的方向飞扑过来,下坠便慢了一步,便拿剑气给了他们一个缓冲。琴声过了乐曲高潮,他仰在山涧的碎石间喘着粗气。

虹猫此时挣扎着爬过来,探了右手手掌去贴他的,像是要给他渡些真气。

“我改了运气法门,现下用这个应该没事。”

“你不知道,我琢磨了好久。这样传输的内力和你的真气应该契合,当年给达达疗伤,逗逗总是要内力深厚的,可逢着你,他老是嫌我内力太刚猛。这样他应该是挑不出我的错处了。”

他说这话时在笑,他很少见他笑得这般明朗。

他们双双躺倒在山涧里,两人的嘴角都淌着红色,双手相合,像是回到了每一次一块儿挂彩,听着神医和几个侠客兄弟数落,他们在昏昏沉沉中互相下意识地、间断地去探去握彼此的手的时候;像是回到了在神医面前,他不敢忝说自己在幼时在魔教受了伤不敢言一来二去久病成医的事,未明心意,他常常在迷糊时去抓虹猫的腕子,后者试探地问他,却总半开玩笑地拿“是在替你把脉”搪塞过去的时候。

而此时虹猫望向他,他知道他此时的笑每一刻都是在忍着鲜血溢出唇来,就像他每一次能像逗逗一样,看出虹猫逞强留下的暗伤。

他不想推开他的,可他不能让他这么做,这由不得他,幸好最终他还是被迫推开了他。

“就连那松脂油,”白煞目光复杂地望向他,“少侠第一剑也是把那油脂挥去了剑主的方向,虹少侠的确是沉的住气,但这和他慌成那个样子,并不冲突。”




06.

“在下还有一事不明,原先剑主被捕时,既觅得良机,有服那一日丧命散之勇,为何不当机立断就死。”

这话在旁人看来似乎相当无礼,像是嘲讽人无立死之志,反倒想求个转圜余地。

可白煞面色不改,语气却是带了几分沉重和叹惋。

“若即时传递消息,未必只有一日丧命散可以做到,当日三方战况胶着,多耽一刻都可能是祸患,七侠剑魂系于万物,何止灵宠,折损一人,周遭天地当震动,当年白老前辈慨然赴死,方圆几十里间风云失色,生灵哀哭,在下亦有耳闻。”

“一日丧命散乃七种毒虫添一味鹤顶红炮制而成,发作间武功尽失,经脉逆流,血管崩裂,走火入魔……”

“此毒尚且不能速死,且不提那些哪一味都要命的毒物,单拿这发作方式,便对得起这天下第一奇毒之称。”

“当年华府研制此药,应该与剑主并无瓜葛,那该是使了旁的法子弄来。你能毅然拿它做筹,那手中必没有解药相配,此药出自中原,你也是算准了我们难以应对。”

“如此痛苦的就死,剑主有勇毅能担如此情状,是早存了难改的死志,”

“那日大祭司在中原古籍里查了半日。白酒性烈,与一日丧命散药性有八九分相克,设法让你饮下,的确能解燃眉之急。但余毒难清,解药难觅,剑主即使能存下一命,也未必长久,忍下如此周折,只是为换得那一天,究竟是想如何?”


“存了些……私心罢了。”

跳跳说出口便愣了,毕竟他未曾料到自己竟如此坦然的向外人说起,大约是方才的魔琴傀儡勾起了什么心绪,为了这未伤敌而自损的招数实在痛心吧。

“因这私心,未曾料到反而中了计,因引魂散受制于你等,才失了五岳鼎,自乱阵脚。”

青年只松挽个顶髻在额顶,一头褐发未曾细束,如软玉打磨的温润丝线般披散于肩,小半张脸掩在额前的碎发里。跃动的烛光间或衬得他神色黯黯,说到此时青年却忽而咧嘴一笑:“若如白护法所言,当即赴死,反倒让他真少了这许多事。”

白煞原本屏了息认真听他说着,闻言也不禁拧了眉道:“常人之命受之于父母恩人,得来不易,剑主慎言。”

被点到名的他摇摇头,欠身撩了衣袍正对着眼前的鼠族护法,一双琥珀色眼眸宁静而又凛冽。

“所以说,我确实错了一步,无用者不必留着,战况激烈如此,这风险我不该赌,我既是受制于人,若是确保不让受制的人更多,陷入更大的被动,就得假定我没有用。”

白煞在族内攀到如此高位,自是见惯了什么手下以死明志的场面,可如今听罢那云淡风轻的“假定”一词却也惊得微微变色,两人相对竟一时无话。

他的命是王后给的,生为其生,死为其死,可要惜命也是王后教给他的,如此,真的至于吗?


彼时知道虹猫受困,多年的经验告诉自己那大概是一个圈套,但是,经验也告诉他,若不亲自查验,总会有意外发生,他悔不起。

所以被捕时,拿出这样一种药也并非当机立断。他肃清兵士,飞扑上前试图解救时,便早预料到了最坏的情况。他右手掌剑,势如破竹,左手却已将丧命散藏于掌心。

他什么都计划好了,可面对最后的结果,他仍不能原谅自己。若事情真的最糟,用这种办法他也不过只是想留下一个自处的时间,写下密信留给循气味而来的灵鸽带走,把掌握的情报和下一步的计划向他们交代清楚。

对了,当时那念头电光火石,这样自己还有……还有机会和时间……

传信布绢上若还有余地,还能给虹猫单单留上几句话。

一日丧命散发作生不如死,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竟仍然为这额外的好处而暗暗窃喜。

一天正好就够,写完密信便可以离开,时间不能多,毕竟不会给幕后黑手留下任何能利用的机会。

于是他弯了唇角,然后咽下毒药,毫无犹豫。

他步步为营十年,好像也只纵了这么一回而已。其实连纵都算不上,他只是在顾全大局的计策里,以惨烈的牺牲为代价,借着仔细筹划的东风,加了一点点关乎于自己的添头罢了,可他还是败了。在敌军营帐里踱步梳理要交代的线索时,他即将功成却依旧中了计,从前在魔教算计了那么多人的命,临到自己却算不清。

报应。

十年来老天爷像已经习惯了他的隐忍和克制,仿佛他从来不应该为自己考虑点什么,这不,单这一次,报应就来了。


“剑主不是能力不济,是心有挂碍。”

“白护法这是在安慰在下?” 

“若真是剑主能力不济,二郎如何又能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出逃,这也拜剑主所赐哪。”

这话带着几分敌手间的火药味,白煞却也拱了手正色道,“青光剑主智勇双全、义气深重,在下佩服。”




07.

——“若修习内力属阴,属性与寒铁相叠不妥;至阳内力立时有用,但属性相克,肌体当大损。而耀光心法阴阳合一剑走中庸,保护层你破,这个留给我来,只是要拜托二当家及时将我身上冰层击碎,保持热量传递。”

他面对焦灼情状微一思考,尔后利索地解了底衣,倾身与寒柱相贴,然后轻轻巧巧的几句话将二郎所有可能拦阻的说辞都截断。

“击打的力道再添二成,二当家不必管我,我还撑得住。”

因着寒冷,那几句运了些内力才能勉强稳住声音的话语,让门外的白煞听得是心惊肉跳,他们各为其主,但白煞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瞬间他真错了主意,想就这样放他们走,不然枉费了青光的智谋和勇毅。

但白煞终究是白煞,他什么都没有做。肩扛石门声嘶力竭的那声嘱托“出去将真相公告于天下”也让他反应过来,青光剑主也终究是青光剑主,他的命本该是留不得的。

不过,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做吧,至少,他在面对那以一命换得一命的第六剑,他还是说不出“青光剑主助重犯逃脱,当就地处斩”这种话。

“好一个七侠,好一个青光剑主,抓他倒不如不抓,卧底在军事层搅了那么些子浑水,还让他把二郎给放跑了。”

大祭司犹在发怒,捏得兽首权杖咯咯作响,手下的小兵战战兢兢,生怕这喜怒无常的老怪物现指了监管不力的谁发配了去做苦役,都把惶惑的目光往自己这投来。

在这个视角他能看见那个颀长清癯的背影,温那千年寒铁,已经耗竭他大半气力,不知是由于寒冷还是重压,或者两者都有,他全身都在发颤,像逆着风刃的倾轧而极力忍耐的苍鹭。片刻前他和二郎原本是有一起出逃跳进漩涡的机会,自己带人闯入到底是慢了半分,以眼前此人的身手,方才的时间绝对算得上绰绰有余,但他并没有这样做,而是毫不犹豫地在石门前推了二郎一把,一人顶起石门挡在此间,给二郎冲出漩涡留出时间。青光剑主性子惯常谨慎,应是担心敌手熟悉暗道漩涡,若无人拖延,可能双双落网。白煞想,若换作自己或者是旁人的性子,或许无论如何也是要同时冲出赌上一回,可能被擒,但总是未知数。放到平常,留一手保险并不算稀奇,可这毕竟是关乎生死,眼前这个人却能放弃搏命的机会,如此从容地牺牲自己。

结合一日丧命散的前例,这个竟变得不算稀奇了。

习武之人对于托在手里的重量向来都相当有数,石门不及千钧,却也是鼠族历经几代打造的利器,足以压得脱力之人粉身碎骨,他在做出决定的那一刻便没有打算活。二郎身影已经不见,他仍在坚持挡在那里,只为了让鼠族缓一些进入漩涡追踪,所以方才的几句交代也根本不是单纯的嘱托,可以直接算做遗言。

脊骨因重量压迫喀拉作响的声音在卫兵的一片嘈杂中有一种诡异的明显,白煞按着腰间佩刀沉默地伫立,照他估计,不出片刻,七剑将折了青光。

他本该只有两种选择,一掌磕在他背后结果了他或者是看着他这样倒去,总之坏了他们这么多事的人,这么死应该是便宜了他。

他和青光剑主没有打过几次照面,可每见一次却都能让他多怀上一分敌意。布下五雷阵是为了借他之长处而诱杀他,没想到自家反而先被那一招携着自然之力不死不休的电闪雷鸣骇上了一跳。崖上他反利用青光剑法吸引磁石来拖延时间,鹰击长空其势穿云裂石,若不是此人长于轻功而非内力,长久相持力有不逮;若不是自己熟知五岳鼎属性,加之自己头上悬着遮天蔽日的碎石阵,只得以死相拼,鼠族的主力早葬在昔日的谷底,今时今日此人在这犯下的乱子,也分明两眼一抹黑,哪还能被自个看去?还有不久前他卧底鼠族,把族里搅得团团转不说,还险些用命摆了他们一道;他和七剑首,周旋于他和黑煞其间,破五雷阵、解生死棋。虎跳峡旋风眼、百变神衣冰上一行……可以称得上是珠联璧合,这远甚平常挚友的配合,总归是让作为敌手的自己不安。

彼时的他并未像如今这般完全看明青光与长虹究竟是如何,只觉得实在危机而十足忌惮。

自己族人苦心筹划多年,才配和这些个不要命的疯子较劲么?

思索至此,自己却陡然生出些惺惺相惜来,他发觉即使心里万般含恨,他在心里始终是把自己放在矮他们一头的位置,若此时旁观,也胜之不武,连惺惺相惜的机会也都不配得了,当时还没想到魔琴傀儡这出折子戏,七剑傲骨难断,先前和大祭司言明第六剑有用也是个托辞罢了。若是王后在,怕是得骂他心肠慈软,但彼时彼刻,他还是下了最终的决定。

况且,那七剑首,隐隐怀疑内情却并未苛待圣女,再加上生死局一战……自己本就对他不住。杀了青光,他岂能饶了自己,饶过鼠族?

青光赌不起,他更是赌不起,或者不如说,凭他的实力,他还没有赌的资格。

于是白煞终是劝住了大祭司,自己上前拦住了架着青光起身的手下,先抬手卸了他的佩剑,又歪过头来不甚轻柔的抵按下巴撬开他齿关,从袖里掏出化瘀的药丸喂给他,再一掌猛然阖向那方才承托石门的肩胛上肿胀的伤处,动作发着狠,手底却是渡了些真气过去,待他噙着鲜血的面颊没那么惨白时,才收了势。

运真气给敌手疗伤,这事他还是头一次干,或者说,怎么会有人这么干呢?第六剑的内力握在他手下游走时,他隐隐有一种荒唐感,毕竟,若是内力全数运转在他人之手,不是同道兄弟互相疗伤打通经脉便是对头要用什么吸收内力的神功了,自己立场本就和他水火不容,反倒在这做这些颠倒是非的蠢事。

他仍是保持着偏头的姿势瞥着眼前人,很少有机会剑客的真气能这样坦荡地示人,出于敌手下意识的分析,加之年少为了活命读了不少邪门的武学秘籍,他勉强能看出些眼前人内外功法的门道。青光内功阴阳共济,这位第六剑该是趁着年少卧底魔教,仰其内功属性所长化了不少别派功夫据为己用,才能堪堪掩饰他潜心修炼的真正功法。说不上内力多么深厚,却也称得上博采众长,至阴至阳内功的招式,都能依其法门挟上几招——那江湖话本子里津津乐道的,当年遭逢黑心虎试探,青光情急之下用出的那一式与看家本事路径相左的夸父逐日,也当得起圆通饱满。他是看不透全部,此人功法似乎什么都有涉猎,和他本人一样,心思驳杂,永远无法窥得真容。白煞看着眼前侠客垂头昏迷时掩在发间的睫羽,眼光随着真气运转在他身上逡巡了几个来回,盯向他的丹田,再盯向他足底虚虚踩着的那双登云靴。

他当然忌惮眼前的侠客,经此一试,忌惮更甚,谋略、剑术、轻功、阅历、地位,哪个都要掂量掂量,那些个能吞人内力的吸星大法和九转神功,血里长起来的鼠族护法自然都是会的,当即其实就可以废了眼前人这一身内力,和这一手名扬江湖的脚下功夫。

他自己也承认,原本已经决意要留此人性命,可性命之外的东西呢?第六剑的内力在他手底运转过了一周天,他还是在做着心理斗争。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或许是石门重压伤及内脏,挂在唇边的鲜血红得太惊人刺目,又或是忌着青光身后的那位明烈锋锐的少年,又或是出于那些窜进脑海里的江湖道义,他最终压下了那趁人之危夺人所长的念头。

白煞亦很清楚,石柱寒气绝非常人可以耐受,精铁寒邪由表及里将深至脏腑,乏于治疗性命终究难保。青年檀色碎发四散开来黏在冷汗遍布的肩骨背脊上,沾满了伤处的鲜血,不消片刻,眼看着就又要凭空冻上一层冷霜,发尾蜿蜒嵌着血色,如严寒峭壁上挣扎着的红藤花。

——自生自灭,作为敌手本也不算冤枉。

白发男人的眉头敛成川字,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他耐着性子导引真气平稳收功,又唤来了族内巫医。以他的立场,嘱咐好生照料他自认自己做不到,只吩咐了定时查看,及时给药,这才算了了他的心事。




08.

——“现如今,我们和你们,走到今天这一步,我能做的,也算仁至义尽了,剩下的委屈,剑主也便受着罢。”

这话说得不甚客气,坐在白煞对面的他抬眼,转转眼瞳咂摸出几分异族护法“主意虽都是自己拿,其实还是不情不愿”的意味在,于是勾了唇无声地笑笑。

本就是身陷他人处,时值被释放,这些其实都不算什么,天下相争,走到这一步了,活下去才是该死的真理,还有迷局未解,该示弱要示弱的把式他用得很是纯熟了。

于是他半配合半认真的起手拱了一拱,“在下谢过白护法。”

料如白煞所想,千年寒铁的威力的确不容小视,虽有巫医治疗,头痛发冷、手足冰凉的后遗症是少不了的,这些天不得不承认他苦不堪言,什么害人的毒药,自己的、鼠族的……他吃得也不少了,内力周转隐隐有些阻滞,气血不畅,恢复便格外慢。哪怕是过了这么长时间,唇色和脸色虽有好转,也都说不上正常,打眼望过去还是泛着青白,一年前的黑心煞掌余威自己插科打诨没能搪塞过去,加上这一遭便更费事了,回去以后兴许自己有得受,既要听他那些陡然增多的絮叨,还要听那小神医骂骂咧咧的嘟囔。

“你谢我做什么,这算是为我自己吧。青光剑主还是要多多保重。”白煞拎壶给他补了杯热茶,开口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如今倒是可惜,青光剑主在这里做的这些,长虹剑主未必知晓啊。”

“……”

“看来魔琴傀儡一计,放你一人独去,把握反而大些。”

他摇头,微微一笑,“你做不到。”

白煞就那样盯着他盯了良久。



“还有最后一个疑问,我猜不透,木已成舟,也不必再猜了,剑主只要答我一句,虹少侠破局的速度有些出乎我们的意料,这个中关窍是剑主的手笔吗?”

“合着白护法这一遭是来兴师问罪的?我要是说是,你必得不放我走了,我就是强提真气也得奉陪不是?”

“果然么?”白煞敛眉。

“不是我,不全是我,是我们。”

白煞头一次见这位七剑中外表最冷峭的剑主有笑得这么释然和恣意的时候,他原先像一株披着雪壳的苍色的松,坚忍、灵慧却也冷然,如今飞虹临前,尘霜褪去,剥落出内里一整个儿飒然的魂魄,清清朗朗立于人世间。



只是一场赌罢了,赌他同打斗时能趁进攻将自己发冠挑落,拿到记载鼠族布防和情报的传信帛,或者不是赌,是信,他信他能在落难前将一切后手准备周全,他信他能知晓自己的暗示为何意。

在被灌了那音乐人偶的药时,他故意借着挣扎将金冠扯得松垮些,状若无意地露出发间束发的巾帛来,关窍在于他在布帛尾端结了一个小小的环扣,用得是平日虹猫替自己束发时惯用的系法。人偶外表痴痴呆呆,中药后所有行为皆不受自己控制,心中清明但有心无力,他唯一的机会便在于知晓鼠族“兄弟杀手”的计谋后那短短片刻做局的果断与先前和三剑积攒情报的筹谋。

这也是他和他唯一可以碰面的机会。

彼时他在山涧底,被控制着推开虹猫触碰自己掌心的手,这是自己离他最近的一刻。

那时虹猫怔愣下,下意识挡开他的攻击,他随之旋身,布帛和环扣正正好好擦过前者的视线。

他确定虹猫注意到了它。

他不信虹猫不会懂。

于是他听到他轻声唤他的名字,探询般的。

他应不了他,但他该是要说。

是我,我在。

我在的。


苍灰色的异族头巾除开束发伪装,还可记载传信文字,藏于发冠间,以防万一的搜身,即使卧底计划失败,也能将计就计,瞒天过海。而这一重计划,虹猫是不知的。

“我要说不到万不得已别勉强,你必定不会听,即使现在听进去,未来也必不能成。”

“那我只一句,你当心。”

那幕后黑手麾下大多都是不惜命的死士,能截下的,也只有腰牌纶巾这样的死物,白衣青年用缴来兵士的头巾给他挽成武人发髻,冠外的披发被尽数梳起,外簪金冠,看上去无异。易服简单,而束发换型费时,危急间多一手卧底潜行的准备,他们想到了一块去。

只是当时的七剑之首没想到那个人还有后手罢了,暴露出的一日丧命散?远不止,也许还有更决绝的手段,只是意料之外的那场荒唐的拼酒,打乱了他接下来的计划。




09.

“青光……长虹、七剑……若是作为敌人,你们真的不能留。罢了,王后有令将你们释放,我也不能抗命,放虎归山,如今我族的底细,以剑主的效率,怕是全教你等带出去了。”

“白护法,在下有一言,把心留一部分给自己,要不临了了总会是在替别人赎罪。”他未接茬,只是另起了新的话题。

“剑主从前卧底魔教多年,也同在护法之位,蛰伏的那一段经历未必愿意提起。既然阁下有阁下的坚持,我也有我的义务与信仰,旁人看来,像是在自苦,你放弃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你甘心么?你后悔吗?问你自己,也便是我的答案了。”

白煞低头抓过那灯盏,微一运气让它融化在掌心,看不出原型的烛油之上,仍有火焰在跳动。

“我也有一言送给剑主,不后悔不代表不畏惧。”

“我是很怕从前那段日子,怕我是不是真长成了那个样子。”

“可我也很想和老黑再喝顿酒,再和他切磋一场。甚至想,再和他,同你们,再赌一局生死棋。”

“但烛是烛,火是火,珍惜眼前。”



一个瓷瓶被抛到他手上,白煞目光大方迎上他的。

“里面其中一颗是我派手下去往中原,求来的一日丧命散的解药,可清剑主体内余毒,另外一颗是疏通剑主经脉的药物,用这种法子留了剑主一夜,还望海涵。”

“给你这个,也就算我还了欠虹猫诸多人情中的一个吧。这药请剑主放心,先前我手段决绝,多有得罪,但我自认坦荡,做了就是做了,但说了没有,便就是没有。你即将被释,若还有顾虑,大可请神医验过便是。”

“出了这门,我们还是敌人,以后还要向青光剑主和长虹剑主讨教。不知道我们两个阵营的恩怨最终能不能一笔勾销,我效忠于王后,那现如今,便只能预祝各自安好了。”

“兴许,今后白煞也能像你们七剑一样,为了江湖大义从容赴死,说不准呢……” 

白煞背了身负手而立,“时辰到了,多留了剑主说了这么些话,其余三剑已经离开,虹少侠该是在山门外等你,我亲自去迎,青光剑主请……”



“不必了,他就在门外,我看到他了。”

“哦,那正好,不过,可得是好好罚一罚山门的守卫了。”





尾声


“我和白煞在屋里说什么,你听到多少?”

“你说什么?”

“少诓我,那个距离以你的听力,八九不离十了吧。”

“也没多少,你瞒了我多少我听了多少。”

“……你会怪我莽撞么。”

“咱俩换过来,我兴许和你一样冲动。”

“潜意识里暴露了,少侠,你还是嫌我冲动。”

“这话搁了往常你讲不出来吧,哦?我说,跳跳,你貌似在埋怨啊?或者说,对于我嫌你冲动这事,你似乎是有些……失望。那你想听什么答案?”

“你不会那样做。”

“我怎么不?”

“换了谁你都会。”

“何况是你。”

“罢了,那就共患难。”

“可那一日丧命散呢,你会掰我一半么?”

“……”

“以后不许。”

“那可未必。”

“说不过你,回去喝药。”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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